文/判官老司机
来源:判官老司机(ID:panguansays)
2017 年 7 月的一个下午,位于五道口启迪科技大厦B座 22 层的快手总部,一场周例会正在进行。数据团队为老板们分析了一款来势凶猛的产品:抖音。
耐人寻味的是,汇报结束后,在座高管的反应:
他们没反应。
一年后的初夏,抖音日活突破 1.5 亿,超过了快手。彼时,前者上线五百天,后者上线七年。
一个产品的命运,当然要靠自我奋斗,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。曾经坐拥绝佳历史机遇的快手,是如何一步步沦为配角的?
在快手上市前夕,我们复盘这个过程,看看当年到底是哪出了问题。
两次转型
gif 快手 2011 年刚上线时,是 gif 动图制作工具,用户主要来自 QQ 空间和微博。2012 年 4 月,QQ 第三方登录开放一周年,程一笑作为业界代表题了个词:
来自“宇宙尽头”铁岭的程一笑沉默寡言,对做社交产品有执念。2012 年底,快手尝试社区化,不太顺利。gif 动图也是图,而图文社区当时已经巨头林立,除了前东家人人网,还有微博这个庞然大物。
移动图片社交领域,更是有几十个想做中国 Instagram 的团队,拿到融资后杀成一团,尤其在 2012 年初,Facebook 宣布十亿美金收购 Ins 之后。结果,2012 年 4 月上线的微信朋友圈,在未来的一年把这些中国 Ins 们打得满地找牙。
另一条路上,2011 年快手上线的同月,中国第一个短视频 App“微拍”诞生。那会 3G 处于普及前期,网速慢,资费高,脱离了 WiFi 的手机用户没法愉快地玩短视频,头一批短视频产品不出意外地成了先烈。
2013 年程一笑尝试在产品里添加音频,效果不佳。后来一琢磨,动图加声音这不就是短视频吗?快手启动第二次转型,改造成短视频社区,结果更惨,日活暴跌至一万左右。那段时间,经晨兴资本(现五源资本)的张斐撮合,程一笑认识了宿华。
当时,宿华和谷歌百度的老上级张栋,刚干完两票大买卖,财富自由后买了套别墅,生活朴实无华且枯燥。和有些媒体报道的不同,他并没第一时间加入快手。
2013 年宿华做过好几家企业的推荐算法顾问,程一笑的快手只是其中一个客户,还有个客户是张一鸣的今日头条。当时宿华本打算下一步和夫人唐宇煜去创业,公司都注册好了,靠“捕鱼达人”赚翻的陈昊芝也投了资。
2013 年下半年,由于转型短视频后数据暴跌,程一笑准备改成 gif 动图和短视频混合模式。还没等改完,推荐算法加短视频起了化学反应。2014 年初,快手的数据开始上涨,后来拿到了顺为、DCM、红杉的一千万美金投资。宿华和程一笑觉得这方向没毛病,才正式组队,风风火火闯九州。
后来的快手,老铁 666 的画风跃然眼前。但 2014 年的快手,氛围是比较小清新的,甚至有点像早期的抖音。当时快手的头部代表人物有黄文煜、子望。
程一笑非常喜欢的子望,是那时快手的顶流,人气堪比后来阿冷之于陌陌和冯提莫之于斗鱼。子望 2013 年开始在快手发表 gif 动图,2014 年开始出演网综,参与过一系列影视作品,出过书,还担任过薛之谦的《暧昧》MV 女主角。
快手如果按这种方向发展下去,可能成为另一个美拍,也可能没抖音什么机会了。但事情在 2014 年下半年起了变化。
老铁攻陷快手
快手的年轻用户多,一开始内容以搞笑段子为主,虽然也有些土味,但总体画风比较正常。
早期快手的喊麦和社会摇内容规模有限,不过年轻人喜欢模仿和跟风,很快出现了人传人。有用户对此表示反感:
天佑的出现,间接启动了快手的东北化。
来自辽宁锦州的李天佑,初中辍学开始混社会,干啥啥不行,挨揍第一名。在社会底层摔打多年后,他通过喊麦找回了自我。
2014 年夏天,天佑一首饱蘸情感的喊麦作品《女人们你们听好了》在快手上爆火,天佑顺势注册了快手帐号,短时间内涨粉四十万。之后,他带领快手粉丝和早期他在另一直播平台“聊聊”积累的粉丝,进军 YY,年底“YY 年度盛典”一举拿下“最佳男 MC”第一名。
2014 年,以 9158、六间房、YY 为代表的 PC 直播如日中天,其中 YY 聚集大批东北主播。在平台默许和公会挑动下,YY 形成了“喊麦-骂架-PK”一条龙的套路,人为制造对立,金主和粉丝用钱站队,主播、公会和平台赚得盆满钵满。
新人天佑异军突起只用了一个月,YY 主播们意识到了快手的作用。在 YY 上,主播与粉丝只有通过直播实时互动,快手这种手机短视频平台,正好可以满足主播们下播后和粉丝异步互动的需求。
2015 年初,大批 YY 主播带领粉丝进驻快手,直接把直播录屏剪辑成短视频发布。快手的社区氛围被冲击,老用户迅速边缘化,YY 风格的主播、用户和内容互相吸引,短短两三个月就让快手日活突破千万。数据涨了,快手画风也彻底东北化。
2015 年的快手,就是 YY 的短视频翻版。喊麦社会摇、大哥小弟、社会人、豪车美女钞票,这些老铁们喜闻乐见的元素纷飞。年轻女性在这个场景下,是被物化和边缘化的。女主播想快速涨粉,要么浓妆艳抹袒胸露腿,要么纹身抽烟口吐芬芳。
也是在 2015 年,手机终端、网络、资费条件成熟,移动直播风口成型。“17”、花椒、映客纷纷上线。
看到了直播在商业化方面的巨大潜力,2015 年 11 月,快手开始小范围测试直播。2016 年春节后,快手正式对所有用户开放直播观看功能。同期,唐岩的陌陌也上线了 UGC 直播业务,股价一飞冲天。
由于技术、审核等原因,2018 年前快手并没允许所有用户开播,而是由算法根据粉丝数、短视频播放量、违规等综合数据,自动开通直播权限。直播开通的限制与下沉用户的基本盘起了化学反应,导致快手的画风,在之前的东北风基础上,进化到了后来被媒体曝光的“残酷物语”,这又是什么逻辑呢?
快手早期的 slogan 是“有点儿意思”,赚钱的风气很淡,也没什么自虐内容。后来的自虐并不是“记录真实生活”而是一种表演,这种表演的动机,来自下沉用户对利益的真实渴望。
直播对快手的意义,除了商业化收入,还有激励内容生产。
激励内容生产靠什么?靠榜样的力量。有人在快手导流微信卖货赚到钱了,直播收礼物赚到钱了,大家就关心怎么能涨粉,怎么开直播?答案是作品上热门越多,粉丝越多,越容易开通直播权限。
用户是极度现实的,这种利益的激励无比好用,大大刺激了快手内容的生产,以及内容的怪力乱神。普通人又没啥才艺,大家卖力表演,拍生活不够就演段子,段子不够就搞吃播,再不够就自虐,虐完了还要喊:感谢老铁,给兄弟一个免费的双击。
下沉用户还有个额外的好处,就是阈值低,容易激励。
短视频播放量大一点、评论多一点、每月通过直播或者卖货多挣几百块钱,对于一二线用户无所谓,但对快手老铁们就非常受用。不管是在快手赚到钱的,还是想开直播的,或是既得利益者希望官方保佑的,都不约而同在签名里加一句“感谢官方”,好像司机在后视镜上挂个菩萨。
不过,一旦触动了老铁们的利益,反弹也是格外强烈的。
由于部分用户在短视频和直播里的表演愈发无下限,以及 2016 年 6 月那篇《残酷底层物语》的曝光,快手加大了审核和处罚力度。于是,被封号的老铁们打上门来,来五道口快手总部闹事,快手也就雇佣了大量保安严阵以待,这是通常在电商公司才能见到的盛况。
2017 年 4 月,有个河北大姐杀到快手总部。门口保安重兵把守,大姐闹了三天,哭着喊着要见领导。宿华程一笑进进出出,和普通员工毫无二致,大姐如愿见到了领导,却认不出。
“农村人吃你家大米了?”
一个产品日活几千万后,首次曝光在主流舆论面前的是负面形象,宿华坐不住了。
2016 下半年,宿华一边亲自出面,频繁参加活动、接受采访,一边到处物色人选、搭建品牌和公关团队。资深媒体人、网易常务副总编曾光明,以合伙人、CMO(首席市场官)的高规格,高调加盟快手。
曾光明是《南方都市报》37 号员工,大陆第一代娱记,曾一手发掘培养卓伟、冯科两位大陆头号“狗仔队”。没成想,一世英名在快手翻了船。
曾光明入职后,快手把 slogan 换成了“记录世界记录你”,开始一系列综艺冠名、品牌投放之类的常规操作。然而主流舆论显然还沉浸在“生吃死猪肉、鞭炮炸裤裆”的余韵中。
在知乎上,一个“快手为什么惹人嫌”的提问下,充斥各种冷嘲热讽的答案。在知乎潜水的宿华非常不爽,于是曾光明执笔亲自作答:
结果遭遇知乎大V“立党”的迎头痛击:
事情到这里还没完。几天后,立党晒出了在快手被工作人员骚扰的私信:
快手官方帐号回应,称该员工是基于公开信息、以个人身份联系立党。但知乎用户对此解释并不买账,最后以曾光明本人亲自道歉收场。据我了解,这位“天堂边上的大叔”,就是曾光明本人。
事后半年,曾光明淡出了快手的日常工作。2018 年 4 月,快手因内容低俗遭遇监管处罚,被下架整改半个月。7 月,曾光明在朋友圈宣布离职。快手第一阶段的品牌上浮努力宣告失败。
快手整改下架这个时间点,可以看到两个现象:快手内容对一二线用户兼容性差,品牌策略失当。
前一个问题比较好理解。快手前期用户和内容形成的核心竞争力,反而成了出圈时的包袱。快手内部将典型用户人群特征,总结为“三低”(低学历、低年龄、低收入)、“三保”(保洁、保安、保姆)。这类人群的内容生产和内容消费品位,一二线用户难以接受。
比如,快手视频可以添加文字,文字的背景条幅是早期的设计,颜色和样式十分夸张。2016 年底,设计师和产品经理觉得这些条幅过于山炮,就挪到选项里靠后的位置,但用户仍然顽强地翻出来用。2017 年中,放眼望去,信息流仍然是一片大红大绿:
而当时快手的品牌策略,是一句莫名其妙的“生活没什么高低”,曾光明还公开补刀,“快手的大部分用户来自二线以下城市,最高学历低于高中,他们拍的东西在都市精英看起来很 low,但是他们并不在精英的判断框架里。”
这话啥意思,是想告诉精英看不惯快手就别玩?可是老板显然不希望这样啊。
去老铁化会让快手失去特色,但又馋一二线用户,品牌只好弄得又土又酷,特别分裂。内容社区产品的自下而上发展,就是这么艰难。
快手老铁的精神世界,是快手 985、211 院校毕业的精英员工们难以同理的。当年许多人入职前别说使用,甚至没听说过快手这个产品。入职后,向身边的家人朋友推荐这个产品,挫败感也很强,因为员工们的家人朋友,大概率也不是快手的典型用户。
快手在知乎被喷成筛子的时候,隔壁抖音拿下了一线城市年轻用户,冠名了《中国有嘻哈》,开启了自上而下的加速渗透。
2017 到 2018 年,抖音的外部效应逐渐凸显,打造了一批批神曲、网红产品、网红店甚至网红城市。而快手的外部影响力,基本只有“老铁没毛病,双击 666”,严格说这还是 YY 时期的文化遗产。
大量明星入驻抖音,快手一看,这东西好啊,真男人就该上层次,我们的征途是娱乐业的星辰大海。可用户不答应:严肃点,我们这社会摇呢。
王祖蓝是头批入驻快手的明星。首次开播时,大主播二驴豪刷四十万成为榜一,可祖蓝不解风情,没有按规矩感谢大哥。二驴暴跳如雷,在公屏狂骂“滚出快手,你会播个屁啊,录你的跑狗吧!”
快手的崛起,是因为给用户提供了一个自娱乐的平台,而不是“普惠”了他们。不管几线用户,都是人,都需要娱乐。抖音快手最终拼的,就是内容生产消费规模而已。品牌和公关口径的宣传,说多了反而容易把自己员工给忽悠了、麻痹了。
“当年一堆媒体说快手是社区,抖音是媒体,现在回头看是扯蛋。抖音也是社区,而且可能是生态更健康的社区。”一位快手老员工说。“快手强调人人平等,公平普惠,却出现了真正尾大不掉的头部。我之前的判断和认知几乎全错了。”
技不如人
外界对抖音快手差别的最初认知,是单列双列。抖音发展迅速,一度被归为采用了单列,浏览体验更好。
快手的双列信息流形态,很早就固定下来了。来一张 2014 年的界面,大家感受一下:
2017 年初,快手日活超过了美拍和秒拍。腾讯投资快手D轮的同时,还关闭了自家的微视。公司规模扩张,员工意气风发,没想到另一个富二代产品—抖音悄然崛起,碾压而至。
早在 2016 年底,快手的一些员工就注意到了抖音,并建议宿华重点关注。有趣的是,文章开头提到的会议中,分析师们得到的结论是“用户玩抖音有利于快手”。
在场没人考虑过一个问题:当时抖音从早期运镜的技术流,开始内容泛化下沉,数据仍继续增长,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。
2018 年初,抖音负责人张楠在混沌大学分享时,认为抖音在过去一年的核心竞争力可以概括为:全屏高清、音乐、特效滤镜、个性化推荐。
有个常见的误会,认为单列视频信息流的观看体验,比双列更友好,所以抖音会胜出。其实,单列观看体验友好,需要两个前提条件:算法和内容质量足够好。
推荐算法需要在三次滑动内抓住用户喜好,否则,能提供反选机会、能容忍更低质量内容的双列,内容宽容度和功能扩展性会胜出。
在产品形态上,单列是抖音推荐算法快速进化的关键。相比双列,单列的交互更简单,只有上下滑和观看,接近人的本能反应。更少维度的操作,提供了更纯粹的数据,有利于推荐算法快速进化,进而有利更精准地匹配内容和人。加上沉浸浏览,强化了用户体验优势。
双列的快手,作为承载算法训练任务的产品容器,操作维度太多,产出的训练数据不够干净。
至于内容池的质量把控,抖音在诞生头一年,主要是 PGC 和 PUGC,即运营对内容强干预,用户打开产品第一印象不会太差。而快手内容池里存在大量低质内容,不经运营干预、冷启动优化、用户区隔,无差别呈现在新用户眼前。
在程一笑的观念中,社区是可以自我净化和进化的,譬如吃播之类内容,观众看腻了就不会看了,也就没人发了。这显然是低估了人性中 low 和“审丑”的一面。
宿华虽然赞同做冷启动优化,但一方面快手当时没有内容运营,没有对物料的分析、评级、打标签,另一方面数据又确实在涨,似乎做这个也没啥必要,所以这事就一直搁置,直到 2018 年底才开始重视。
造成的结果就是,快手的宣传和产品风格特别分裂。一二线用户看到快手广告或者软文,感动得泪流满面。于是下载产品,一打开,扑面而来的吃播和炸裤裆,再次泪流满面:就这?
总之,这样的内容和用户群,喂养出来的算法,是老铁算法,让一二线和南方用户怎么玩?多年来快手渗透率唯一超过抖音的南方省份,是海南,传说中的东北第四省。
内容和算法需要彼此成就、协同发展。搞机器学习技术出身的宿华,不会不懂算法进化的重要性,但当时,快手有一堆技术债要还。
2016 年 5 月,快手的员工数量刚达到 100 人,规模还不如隔壁的字节跳动算法团队。
产品和企业没有名气,招聘困难,人手不足所以要加班。延续多年的早 10 晚 10 大小周的工作强度,使招聘和留人更加困难。员工数量质量跟不上,导致欠下的技术债越来越多,如此恶性循环。
那时天佑因为有 YY 公会合约的限制,不常在快手开直播,一旦开播,快手服务器就崩。每次天佑开播,技术团队如临大敌。扩容接二连三,宿华也经常亲自往酒仙桥的服务器机房跑。
快手当年的技术弱到什么程度?举两个例子。
2017 年上半年,快手的可视化数据后台还没开发完。产品经理想分析数据,要么需要请技术同事帮忙,要么申请了权限自己写 SQL 去数据库查询。更要命的是,当时快手的客户端统计埋点混乱且随意,数据参考价值大打折扣。
互联网行业普遍采用 AB 测试,即新功能上线前小范围抽取用户群,分组验证数据。快手的 AB 测试,用户抽样是靠 ID 尾号随机,无法准确定位目标用户群体,测试的参考意义可想可知。直到 2018 年,快手才开发上线真正意义上的 AB 测试系统。
此外,快手以安卓为主的下沉用户基本盘,带来了分辨率、性能迥异的各种手机型号,并且许多用户用着旧的客户端版本不更新,为开发迭代的适配、服务的维护带来了很多麻烦。安卓的多媒体开发环境恶劣,大量早期功能模块亟待重构和优化。
那时快手的应用更新日志,永远都是“Bug 修复、性能提升、优化用户体验”。外人不明就里,还有不少分析人士夸快手克制。
抖音没有历史包袱,轻装上阵,上来就做全屏高清,很好地抓住了当时 4G 和大屏高端手机的风口。而受制于用户手机性能和开发技术的快手,画质粗劣,本就土嗨的内容,观感更差。
内容整体质量差,推荐匹配准确度低,用户圈层互相干扰,运营不作为。在快手的宣传语境中,这些情况被描述为“记录真实生活”、“流量普惠”、“不打扰用户”。
隔壁字节跳动经过五年的高速发展,内涵段子、今日头条、火山等几个产品稳定运营,前后端技术、增长、推荐算法、多媒体、运营、商业化、市场等方面积累了丰富经验,兵强马壮。
此时诞生的抖音,调动了字节跳动所有优势。2017 年春节数据向好,公司的各种资源马上接入,四个月日活就冲到了五百万。
2017 年 4 月底双周会,新来的快手合伙人、CHO(首席人事官)贲国肖宣布,从五一开始,工作时间改为早九点半至晚七点,一周工作五天,非必要不加班。员工欢呼雀跃。
距离五道口一站地铁的知春路,字节跳动启动了 996,加速狂奔。
“泳裤跟不上”
中国的互联网企业,有两个共同的烦恼:一是首款产品的成功来自于时代机遇,难以复制;二是业务和规模发展太快,管理水平、组织能力、企业文化建设严重滞后。
打开字节跳动中文官网,点击“我们的产品”栏目,包括抖音在内的十一款产品在列,其中绝大多数日活过千万。这只是字节跳动在中国大陆地区上线的产品。
打开快手官网,“系列产品”栏目给出了“快影”、“AcFun”、“一甜相机”。快影是 2016 年上线的视频制作工具,AcFun 是 2018 年冲动消费买下来的,据说程一笑非常喜欢二次元内容。
用号称“App 工厂”的字节跳动与快手对比,好像对后者不公平。新产品孵化能力的背后,是复制成功经验的能力。快手的成功是否有经验可用,是否有复制的可能性?快手迫不及待开始了尝试。
快手真正意义上尝试做产品矩阵,始于 2017 年春天的“宇宙视频”和“虾投”。
“宇宙视频”是曾光明入职后主导的。出于对快手当时用户和内容的不满,他希望做一个产品,将快手中的精品内容单独呈现,吸引一二线用户。在当年的设想中,宇宙视频与快手主产品的关系,类似于同期“知乎日报”App 与知乎主产品的关系。
这个项目在产品经理输出设计方案后,卡在了开发资源上。快手当时的开发资源,连主端产品经理的需求都无法如数满足,曾光明即使贵为合伙人,也无法推动。于是当年的设计被搁置,一年后,才开发了几个版本,之后又重新定位,和当初大相径庭。
而包括社交产品“虾投”和后来的“快手小游戏”,是由宿华夫人唐宇煜另行组建的团队开发。2018 年唐宇煜休产假,宿华从优酷请来了前百度同事郑颖,正式设立了新产品团队,前后开发了近 20 款新产品,最终大都悄无声息地下线,只剩下“一甜相机”。
快手的这些新产品以社交、社区为主,共同的待遇是,基本拿不到主产品的流量、技术支持,和企业的资金投入。有员工表示,宿华对新产品的态度是,希望他们能复制快手当年的奇迹,在没有资源的情况下做起来,然后公司再追加资源。
我不确定这是否是宿华的真实想法表达,还是因为掌管主产品流量阀门的程一笑过于保守,以至于没给新产品支持。不过,宿华在公司内部也确实会说些大话,未必能表达他本意。
2017 年底,负责增长、海外、商业化的 CGO(首席增长官)刘新华入职。海外产品部门开会时,宿华信心十足地表示:我们五十六个民族都做了,出海做几十个国家有什么难的?
一次双周会上,有员工提问,为何快手不像今日头条一样做内容分类索引 tab。宿华回答:我们为什么要抄一个(日活)数据不如我们的落后产品?
快手的成功来得太猛烈,推动着公司向前飞奔。管理和组织问题,逐步浮出水面。
宿华和程一笑都是不善言辞的人,前者到处潜水不发言,后者离开人人网后,再也没在社交网络留下只言片语。相比之下,早期的张小龙、张一鸣和现在的王兴,简直就是话痨。
这种沉默、被动的个人风格,使得下属向上管理、沟通的能力极为重要。但早期,注重向上管理、积极外向的中高层,并不是他们欣赏的类型。
2016 年底,毕业即进入腾讯、工作十年的徐欣回到了北京。内向的他先面试陌陌产品副总裁职位,与后来成为陌陌 CEO、同样内向的王力,聊得并不愉快,却得到了更内向的程一笑的欣赏,负责快手的产品部门。
快手在 2016 年 8 月前没有专职产品经理,设计团队充当了产品经理的角色。徐欣入职后开始扩充产品团队,这时面临两个问题:快手真正的产品负责人仍是程一笑;开发团队对产品团队的介入颇有戒心。何况,程一笑和宿华并没把产品改动的权力真正下放。
徐欣酷爱王者荣耀,每天午饭后准时开黑,以快手副总裁身份三次外部公开演讲,两次都是拿王者荣耀举例子。在腾讯锻炼十年,来快手后对团队地位和企业现状心领神会,于是猥琐发育,产品部 2017 年没开过一次例会,产品经理们参加公司项目周会,就算同步了信息。
那年抖音和快手的产品、设计、运营团队,前者不乏染发纹身奇装异服之士,后者四平八稳如工程师。抖音这样炫酷风格的产品,在当时快手的团队下是不可能出现的。快手早期的视频拍摄长度限制分为为 7 秒、17 秒、57 秒,因为程一笑觉得“鱼的记忆只有七秒”,这恐怕是工科直男对于浪漫的极限理解。
快手早期员工对企业的价值观总结为“真”,即认真、真实、真诚。每个人都会主动承担工作责任,不会推脱或者算计。但情况很快起了变化,封闭压抑、邀功诿过的风气开始蔓延。工作孤岛化,新人自生自灭,工作交接没有文档,自己琢磨。
一位 2016 年离开快手的员工表示,那时的内部沟通就很不顺畅了。“公司 100 多人的时候,就都有种小媳妇的感觉,藏着掖着,加上莫名的优越感和奇怪的价值观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只能祝好了。”
当我询问另一位同期的快手员工,为何风气会变成这样,他想了一下说:“那会我不明白,后来带团队就懂了。上级要打样,下属才能有样学样。人少的时候,就得建立信任并且传递,一旦环节中断,就开始官僚了。坦诚清晰这个事情,张一鸣真的花了时间的。快手的坦诚清晰,就是嘴上说说,宿华他们并没有为此付出过努力。”
没付出努力,那就付出代价。
进入 2017 年,快手开始疯狂招募,以每月 100 人以上的速度扩张规模。双周的全员沟通会和新员工介绍会,之前在启迪科技大厦B座 22 层餐区,后来挪到了隔壁新租的文津酒店一层。
会上大家的提问,更多是工位紧张啥时候缓解、22 层空调制冷不给力、住房补贴什么时候落实,这类切身利益的问题,少有人关心业务、数据和竞品。宿华也觉得很烦,这种鸡零狗碎的问题,需要占用双周会的时间吗?要行政部干嘛的?
再往后,人多到已经很难开全员会。不参会的员工,主要关心双周会后,晚餐的硬菜,是烤羊腿还是炸对虾。大家感受一下 2017 年快手的大虾:
来自各个企业不同背景的员工,浩浩荡荡地加入快手。除了嘴上改口互称老铁,没有统一思想的过程,对企业的发展目标和价值观缺乏共识。大家都运用自己以前的经验,然后就互相看不惯了。快手的企业文化,停留在嘴上、墙上、宣传稿上。不信任,一言堂,才是那时快手真正的企业文化。
高层中,激进的如贲国肖,进攻性强,大刀阔斧重新梳理人事行政相关流程,没成想当时刚超过五百人的快手,已经盘根错节、关系复杂。结果得罪了一堆人,五个月后出局。
保守的如徐欣,一看情况乐了,这题我会做啊,不就是企业政治?于是摸鱼三年,产生一种“我能苟住”的错觉,然后就被同样来自腾讯、擅长向上管理的王剑伟取代了。
至于来自豌豆荚、百度、腾讯、360……的中层老铁们,灵活施展在原企业学来的兵法,圈地扩张,明争暗斗。但有一条原则是不能变的,就是别让老板觉得你多事,觉得你捅了娄子。
早在 2017 年,商业化团队就准备启动信息流广告,但以保护用户体验为名被按下。第二年春天,商业化团队负责人张翼在 CGO 刘新华同意下,把信息流广告放量到 70%,结果程一笑开会时一句“谁允许你们这么干的”迎面砸来。几个月后,张翼和刘新华先后离职,在商业化团队写了两年代码的严强,自告奋勇上位。
人才梯队建设是快手组织建设的另一个弱项。没有提前把人准备好,业务快速发展后,老人不能胜任,下边又无人可用,空降就成了常规操作。但老板经常招来新人、又不清退老人,老人觉得恶心,新人又站不稳。双方带领团队互掐,结果都不开心。
中高层尚且如此被动,基层员工的感受,就更加混乱。天天想着怎么不被搞,怎么抱新大腿,有心思做事才怪。“执行过程,几乎没有不变形的动作。”一位员工回忆这几年的情况。“上次看佛系宿华那篇文章,我真的想笑。我们从来都不佛,宿华一笑很想激进的,妈的激进不起来啊!”
平心而论,管理和文化方面,像快手这样的企业,以及不如快手的企业,还有很多。一位在快手和字节都工作过的员工表示:“我甚至觉得字节跳动没有那么优秀,没有那么卓越,他只是做到了一个正常组织该有的样子,仅此而已。”
在市场竞争中,管理、组织、企业文化,同样是构成企业竞争力重要的一环。如果不解决甚至不敢直面问题,增长或许可以粉饰太平,一旦增长停滞,或者内部矛盾激化,问题就会集中爆发。
关于这点,宿华在谷歌的老同事,拼多多的黄峥,最近应该也很有感触。
尾声
2019 年 9 月,字节跳动双月会,有员工问张一鸣,如何看待快手搞 K3 战役?张一鸣的回答我摘取一段:
“很多公司都希望毕其功于一役,一下搞定,这个想法是不对的。竞争持续都会有,即便现在打败了对手,之后也会跑出来新的对手。大家要习惯挑战,不断成长。”
一年后,快手被爆出 K3 和春晚战役后,日活回落至 3 亿以下。同期爆出的,还有早期员工朱蓝天在内网上痛陈公司乱象的《谈谈我司的病》,以及抖音日活超过 6 亿。
之后,快手 8.0 全面改版,摸着抖音过河,也不咋提公平普惠的初心了。开始讲直播电商的故事,烧钱亏损,为上市做铺垫。如今快手上市在即,2021 年互联网产品春节大战也即将拉开帷幕。
中国市场足够大,大到可以并存几个同类产品。十年征战,快手或许得到了老铁,但老铁之外,仍然天大地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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